祖母的盐罐
樊春宽
“能存千年货,必是有福人!”
——这是祖母诸多人生道理中传授于我的其中之一。在我小时候她就常念叨,一遍、两遍,百说不厌,当然我也听不厌,也是我渐长渐明的一个理儿。言外之意就更丰富更多——凡事须懂得珍惜,惜缘、惜福、惜弱、惜小,惜朋,惜友,惜当下……愿君爱惜一切拥有。
生命中的每一份遇见都是很奇妙的一段姻缘,那是个神奇啊!更何况,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陪了你那么久,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那该有多少故事和情感啊!
祖母是个身体力行的人,她向来口说的事便会起而行之。最忆得她经常穿着一件粗布蓝上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似乎穿了十多年仍不舍得扔掉。虽然祖母没有留过千年之货,但确实给我们留下一个她一生伴随使用的储盐罐,那个储盐罐也伴随着她,伴随了我稚涩不懂事的童年和青葱懵懂的少年,还有那十年寒窗。
我从小学到初中,在没有上高中之前,大部分时间我是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从二年级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感觉,祖父祖母年龄大,需要我的陪伴。当然,主要是祖母。祖父一天到晚,几乎在田里和菜园里拾掇摸索,耕种是他一生的事业。
从我懂事起,我便记得家里有一个简朴的不能再简朴的瓷罐,我分不清它是陶器还是瓷器。我问过父亲,“它是陶还是瓷呢?”父亲说不清楚。问他的生产的年份,只说大概是60年代买的?也说不清具体时间了!——总之,从我懂事家里就有了。
在我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是从混沌中来,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来了一样。反正我又未亲眼看过它的到来,倘使祖母以前说是盘古时期,估计我也要信上一阵子。祖母的确给我讲过女娲补天和盘古开天的故事。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从现代科学来讲,那制作罐子的材质,未尝不是女娲补天时期的元素。
它大体呈扁圆,直径约20公分,上大下小,中间略大。上半部分覆盖着亮黑的釉,黑里泛着铁红色的金属光泽;下半部分则是带着黑砂斑点的土黄色——像金华的未成玉的粗腊石的颜色。这样整体一看,还真有点天地玄黄的味道。它有四个挂耳,罐壁上写着苍劲有力、古朴大方的8个半楷半隶的简化字“节约光荣,浪弗(费)可耻”。乍一看,它像一个紫金钵,还有点颇像古时三星堆出土的文物艺术品。
说是储盐罐,我的脑海中,其实它的经历可丰富着呢!祖母曾用它盛过猪油、菜油,还盛过从卤肉贩那里买的锅底油,印象里还有自制的酱豆,祖母还用它制作过臭豆腐......这些在那个缺衣少食的童年,都是下饭的好菜。比如,我小时候,总觉得油很香,尤其是猪油和香油,祖母用猪油炒的菜放的猪油并不多,可是已能香满整个胃,虽然养分不足,无其他荤腥可言,但总可以多下点面食或馒头,吃过后顿感肠胃丰富起来,竟有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燃了起来。当然大多时候酱豆和臭豆腐还是“主菜”,我伴着祖母的这些美味,度过了小学和初中时光。那是十年寒窗其中一个“小小窗”吧!想想现在,物质条件变好了,好吃好喝的都有了,可总吃不到享受不到那时的美味。
当然,祖母大部分时间用它来盛盐,小学时都是颗粒很大的粗盐,粗到有冰糖块那么粗,偶尔还能吃到黄土和砂粒,到了初中时才吃到加碘的细盐。祖母还顺便用它腌过咸菜......我所谓的腌咸菜,无非就是祖母在春末夏初将自家种的蒜苔和秋季霜打的辣椒放在盐罐里腌一下,第二天便拿来吃,虽然不需要太多技术,可是那纯粹的自然味。就在前几日,我将岳父种的半红半青的辣椒涂上点色拉油,撒点盐就着凉馒头便朵颐起来,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女儿很是不解——说,“爸爸像是野人!”。她哪里知道,我正品着的辣椒,便吃出了原汁原味的家乡的金秋,偶有联想到盐腌的蒜台,便真真切切的遇见了家乡的初夏。那种拥有,一辈子都让人觉得亲切而温暖感动。我意识到,吃的土制的辣椒里有我的童年,有与祖母在一起俭朴的日子。一念之间,已近一万日子辗转南北,戎马倥偬二十年,今又从警五春秋。我这个岁数,倘在我老家,也到了当爷爷的年龄,只是在外漂着,儿女皆如家乡同龄人的孙子孙女。我常和女儿说,“你爷爷像我这么大,他的儿子都考上军校了”。女儿才初一,儿子一年级。“爸爸任重而道远啊!”,不过我这个岁数仍然陪伴着他们的童年和青葱,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幸。感恩遇见啊!
或许依稀还记得在夏忙时还用它盛过饭,祖母用它给我父亲或祖父送饭到田里,小时老家农忙,收麦子全靠手工,要披星戴月起五更。当然,我还记得有一次,用它制作过不可思议的醋蛋。据说,醋蛋有降血压的功效。这个功效不得而知,但确实让我感受到了醋的神奇,它居然可以让蛋壳变软。祖母似乎也无法解释这个奥秘,她虽然是高小毕业,可的的确确算是那个时代的文化人。《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千字文》、《本草经》都熟读过。还教会我许多三字经和百家姓中的故事。如孔融让梨、黄香温席、车胤映雪.....祖母就是个百宝杂陈故事箱,可的确没有解释出其中的道和理。
但我最近确信判断它应是瓷了,如果是陶的,经历那么多盐浸水渍,应该也腐蚀的差不多了吧。但看着它,依然如初的样子——而且愈发觉得它青春靓丽大方了。
后来在我读书时读到,“君子不器,大道无方”。说的是君子应心怀天下,不应像器具那样,限制于某种特定的技能或职业。而大道无方,是说君子没有固定的方向,可以根据情况灵活运用,可以遇圆则圆,遇方则方,所谓君子豹变。这是我后来读书时看到的,以为妙极,似乎真正豁然开朗。
祖母还经常和我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耐何我觉得自已一直量小不够,虽一直追求让自已圆融豁达些,仍一直愚钝迟鲁,但常感辜负祖母教育和心念所期。祖母的储盐罐,似乎又不是那样的“器”,它似乎又如弥勒大佛一样,大肚能容,容得下传统千年,容得下无价亲情,容得下厚德载物。它告诉了我君子务本,告诉了我“我就是少,少就是多”,节俭就是另一种丰收,何所谓“真拥有、正拥有,真正拥有”,我当叫它“有容”。
有一次,地方有个收古玩的,说100元,问我父母卖不卖。母亲认为是一笔大钱,但冥冥之中给我打了电话征求意见。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家乡的父母:“这是我们的传家宝!多少钱也不卖!”。
现在,我已让父母把祖母留下的储盐罐收藏在一个柜子里珍惜着。在我看来,它是有生命的,会说话的,有纪元的、有内涵的君子之器。奶奶叫陈洪慈。瓷者,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