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瘌子

“  楼下癞子”，姓甚名谁，生卒年月，我均未详细打听到，唯知其诞于道光年间，终于民国之初，是龙游县、社阳乡、楼下村人氏。传他魁伟如吕布，力大无比，一担江西箩（箩圆，在龙游流行）堆尖的油菜籽（约三百斤）挑起来就好象挑了担被絮，轻飘飘的。但从不挟力欺人，相反乐于助人，且脑子活络，又肯干活不怕吃苦；少年老成，为人和气，十七八岁就在家卖豆腐养猪为业。因他产的豆腐口感优于他人，又童叟无欺，从不短斤缺两，故而颇受大众欢迎嘞
。于是“豆腐要买瘌子豆腐”成了希塘一带村民的口头禅，瘌子豆腐因此成了“名优特”产品。

年纪这样轻轻就打响了自家品牌，是个厉害了的人物，妥妥的优等生啊。按理这种小伙子在乡下是姑娘排着队任由他选美才是哩。可偏偏他在爱的路上，关山千重，讲一个吹一个，一挫十年，到了三十来岁还是孤家寡人，没讨上老婆哩。咋啦？咳，只怪他头脑壳上的瘌痢实在的凶险，那灰白而厚厚的疮痂下又露出些点点斑斑的鲜红皮肉来，令人望而生畏，肤起鸡皮疙瘩。“嫁人就要嫁帅哥”，这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哦，其实前辈也是这样嘀！

按清时乡下习俗，男生三十来岁还没讨上老婆的，属老光棍了，且十有八九将要终其一生为孤老头哩。不少到了这个年龄段的单身男生，便会“看破红尘”，对生活失去信心，性情变得古怪，而自甘沉沦坠落，好吃赖做起来。但楼下瘌子与众不同，他似乎忘记自己已届而立之年，依旧执着地要去完成娶妻生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他一如既往，早起晚睡，一担进（柴草）一担出（猪粪），对未来充满憧憬。

一般瘌子头上多汗，而楼下瘌子更甚，动不动满头满面的大汗如猛雨倾注。也许汗液对皮肤有益处（恕我瞎猜），三十岁这年他头上瘌痢不治自愈，厚厚的一层锡痂，一夜脱尽。光亮的头皮虽寸草不长，但也已俨然的乌鸦变凤凰了哩。相熟的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那嘴子轻薄的，更免不了打趣说：“瘌子，人都换了个相，看来今年要交老婆运啦”。

瘌子听了一脸高兴，笑说：“行老婆运就好，讨新娘子这天一定请你来吃喜酒”。

却说附近村有户叶姓员外，茂林万顷，良田千亩，美宅上百间，育有七个女儿，年近五十始老来得一子，取名樟龄，小名则叫“种”。小樟龄生得眉目清秀，伶俐聪慧，员外夫妇宠的不得了。小儿喜欢吃豆腐，尤其喜吃少许辣椒酱加葱拌的生豆腐霰。叶员外就叫楼下癞子天天送豆腐到府上。一来二去，时间一长，小儿与瘌子亲昵如一家人。楼下瘌子见小儿待豆腐称好后，常会徒手从盛豆腐的钵头中取撮豆腐送小嘴巴里，便每次划豆腐前先从豆腐板上切小片豆腐递给在旁的樟龄解馋，故樟龄对楼下瘌子特有好感，很是亲热粘身哩。

楼下瘌子疮痂脱落时，樟龄已十来岁，见楼下瘌子送豆腐来，都会从先生处跑出来见瘌子，趁瘌子俯身切豆腐之机，伸手去摸瘌子光秃秃的头胪，然后傻笑。每这当口，瘌子会故意把身挺直，逗趣说：“头脑头脑，三分劲道。头不好乱摸滴，瘌子的头愈发摸不得。”

樟龄蹦跳着喊：“我要摸，我偏要摸。”

这时瘌子会故意弯下身子，装出弄豆腐袱的样而满足樟龄再摸一下头。樟龄则趁机偷袭了一下，高兴的喊着“我又摸了一记”而蹦跳着回先生处读书。

再说叶员外家中还有一个小囡叫七妹，青春二十，还没许人，妥妥的大龄剩女哩。没嫁的原因，是樟龄对七妹极粘，感情特深。六七岁时他就很懂事，家中有人来说媒，他就悲啼。员外夫妇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舍不得小阿姐。樟龄在员外妇夫眼里，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为哄儿子开心，他俩就把七妹的婚事一晾再晾。如今七妹二十岁了，俗话说：“养大猪有名气，养大囡没名气”。再不许人，可要误七妹一生了呢。叶员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而他的“种”也通道理多了。于是他把樟龄叫跟前说：“种啊，先生夸你蛮懂道理了，阿爸听了好开心哩。阿爸今年想把小阿姐许人，到时你可不要哭啊”。

樟龄一脸稚气，望着父亲，竟象大人一样对父亲说：“阿爸，你不要给小阿姐挑大门了，依我不如将小阿姐许给卖豆腐的楼下瘌子。”

叶员外甚感诧异，儿子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便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从前你只为阿姐们选门当户对，不问离家远近。结果阿姐一个个嫁出去，便同一个个被老虎叼去似的，彼此一年见不上一次面。我与阿姐只有梦里见面。瘌子对我好，又近，小阿姐嫁他，想我了，可随时回家；我想阿姐了，也可随时去看。你如把小阿姐又许给大户人家，豪门似海，姐弟一世，几次相聚？爹娘老了后，我要紧时几个阿姐叫得应？哪个阿姐能及时赶回？及时相帮？我有七个阿姐，到紧要关头还不是与无姐无妹的一个样哩？”说罢呜呜大哭。

叶员外也被儿子感染，不免酸了鼻子，红了眼睛，他一把将樟龄拉入怀中，抚他的背说：“种呀，你还太小，世务还不懂啊。”这时员外夫人听见她的宝贝心肝在哭，怱忽赶来。见儿子在抹泪，急问员外：“老骨头骂我种了？”蹾下身子，为儿揩泪问：“种，告诉阿娘，阿爸骂宝贝朝西（什么，龙游方言）？
”
员外说：“种这般听话，我怎舍得骂？他讲把七妹许给楼下瘌子，我没答应，他就急哭了呢。”

“种，告诉阿娘，是真不？”

小樟龄对娘点点头。

“别哭，这点小事情，阿娘帮你做主。”她立起身对员外说：“老戏子（老头子，龙游方言），七妹就许瘌子，我定了。”然后携樟龄到里屋去。

望着母子俩离去，员外坐在凳上，指着背影“咦咦咦”地独嚷着，又站起身子自言自语：“老太婆中啥邪哩？跟儿子一般的大小？还没问过瘌子，怎好把女儿的婚姻大事单方定了呢”？他不住地摇头，唉，戏该如何圆场？一时想不出良方。

第二天下雨，楼下瘌子披蓑戴笠，脚着草鞋，在叶员外家仓门前大喊一声“豆腐哦——”以招呼邻里前来，便将担子歇在大仓门下。樟龄撑个油伞怱怱朝仓门走来，神秘兮兮的对瘌子说：“你猜，我今日要告诉你个啥好消息？”

楼下瘌子说：“你家不会把我一担豆腐全买下吧？”

小儿闻言“咯咯”大笑，“给你一天也猜不着。”

“那你告诉我嘛。”

“从今天起，我要叫你姐夫。”

瘌子闻言，一张脸笑到耳根，说“你再讲响点，我一点没听清楚。”他故意逗樟龄。樟龄便真的憋劲大喊“叫姐——夫——”。

瘌子以为捡到了便宜，笑得更灿，使劲用力大声应：“呃——”。正开心时分叶员外突然撑油伞从家里走来，瘌子见着赶忙将应声刹车，且顿时刷地连头皮都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向员外解释：“我与种逗着玩。”

员外冲瘌子摆摆手，示意别解释，然后对他讲：“瘌子，与其说你与七妹有缘，还不如说与我种有缘。种一定要我将七妹许给你。你如愿意，豆腐卖完就回去跟你阿爸阿娘讲，托个媒人来说亲。”

好事来的太快，楼下瘌子一下子如被强电击中而蒙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太想老婆而产生了幻觉，或耳朵听错——员外怎肯把个如花似玉的七妹许配给他这个既穷酸又瘌痢的“老后生”？太阳西边出啦？他怔了一会，赶忙低声向樟龄求证：“种，你阿爸刚才讲什么？”

“叫你豆腐卖完，回去托个媒人来说亲。”

天呐，真的喜从天降，老婆运来啦？那豆腐还卖啥哇？说老婆顶顶要紧哩。他望著员外离去的背影，语无伦次地说：“我同意，我阿爸阿娘很满意”。并当即挑起豆腐担急着就要回家去央媒人哩。可人却昏天黑地的向仓门内走去。樟龄喊：“姐夫，你还不快些回去，往我家走干吗？”

楼下瘌子听见身后樟龄喊话，一下子回过神志。“该死，开心得连走进走出都辨不清了”他自骂道。好在他能急中生智，撒谎说，：“我不去卖了，素性把豆腐都放你家里吃算。”

后来七妹出嫁，叶员外以五十亩畈田，百顷山林作陪嫁，楼下瘌子，一夜脱贫。但瘌子富后依旧克勤克俭，而七妹也夫唱妇随，力做贤妻良母。由于夫妻经营有方，资本不断积累，后来兴办起纸槽、酒坊、酱铺，富甲龙游南山一带。同时对小舅子樟龄感激终其一生不忘。
  
     后世形容一个人交好运就讲：“来瘌子命了”？惜我在楼下村一带做油漆时未详考其事，不知史实是否与我所采写的相符。读者诸君则权当一民间故事阅览。